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骑摩托的“老克勒”

读马尚龙的《上海分寸》，书中说起作者树棻（原名孙树棻）的《上海的临了旧梦》，并说：“我和孙树棻曾经是上海作者协会的忘年共事，咱们以‘老孙’‘小马’互称。接续见他骑了205摩托进爱神花圃，若他还健在，联系旧日上海，他有饱和的话语权。”

孙树棻

看到孙树棻的名字，已而想起我方与他有一面之缘。也许是年事渐长的缘故，自21世纪以来我对旧日上海的兴味愈发浓厚。于是找遍猜想竹素阅读，其中便有孙树棻先生的文字。他笔下的旧日上海生计，绝非东抄西袭、拾东说念主牙慧，而是他过往生计的一部分，因此活灵活现。比喻他对罗宋汤的刻画便极为生动：“罗宋大菜的内容是一汤、一菜、一杯清红茶，面包不限量供应……浓郁的罗宋汤中有一块富厚的牛肉，主菜也很富厚，一般是两块炸猪排或两只牛肉饼或三只炸明虾任选一样，价钱只和一碗花色浇头面或一客两菜一饭的考中客饭相仿，因此也眩惑了不少工薪阶级前来进餐。逢到沐日，也许要连跑上几家才调找到座位。”我曾在作协门口见过孙先生。他身着咖啡色短皮夹克，骑着一辆摩托车，飞驰驶进作协大院，一头银白色头发在风中飞动，完全一副上海“老克勒”时势。我牢记那是一辆草绿色的“幸福牌”，开起来声息很响，煞是威信。

孙树棻早在1952年就买了一辆金黄色的哈雷摩托，在上海街头直冲横撞。自后那辆摩托被征购。20世纪70年代末，孙树棻破镜重圆，再次成为领有私家摩托车的东说念主。他不顾年事已高，时时骑着摩托车在上海街头奔驰。据熟识他的老上海东说念主奉告，孙先生出身于银行世家，但到他父亲那一辈早就家景中落。他父母离婚后，母亲带着几个姐姐赶赴香港，而他则与父亲留守上海。由于父亲雅好皮黄，与周信芳、梅兰芳往来甚密，孙树棻一度是周信芳的通告，帮他科罚与文字联系的事。周信芳先生对年青的树棻投以青眼，树棻曾经与周信芳次女周采蕰声应气求，但终究风流云散。

树棻早年攻读法律，大学毕业后，铸成大错地成为又名中学教师，直到不惑之年，方才提笔写稿，不想一炮而红，其长篇演义《姑苏春》畅销，继而又改编成电影《特高课在行为》，风靡一时。总之，他身上有着谜一样的传奇。故此，我曾请程乃珊赐与引见。

没猜测，事有凑巧，没过多久，我便在一家餐厅与树棻先生不期而遇。那日，参加一位长辈生辰宴，服务员已而送来一张便笺，上头简轻佻单写着一转字：“可凡，我是树棻，乃珊说，你想见我，据说你也在此用餐，不知浅显过来一叙？”我于是立即起身，作陪服务员来到大厅一个偏僻的旯旮，站在不辽阔望去，只见树棻先生正与一位优雅的女性相对而坐，笑语盈盈。

看到我过来，树棻先生热沈相迎，并先容与其共进晚餐的那位女士。我刚想启齿，猛然发现目下的那位女士有点眼熟，周折一想，这不是周信芳先生的男儿周采蕰吗？周家的男儿个个秀美动东说念主，周采蕰更一骑绝尘。周采芹曾在《上海的男儿》一书中专门说起二姐周采蕰的好意思貌：“她有一种古典好意思，一张瓜子脸，高额头，大眼睛，像外婆一样挺拔的鼻子和漂亮的双唇。她轻松把头发一挽，就显得优雅无比，真让我顾惜极了。她的个子比一般上海密斯高，但又莫得高到让小伙子远而避之。她步履介意，紧身旗袍显出苗条的躯壳，高领口烘托着优雅的脖子，简直无缺无瑕。她自后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被称为‘石膏好意思东说念主’。她的同伴们多年后回忆起她当年的妩媚，仍讴歌不已。”数十年饱经世故雨雪，似乎并莫得对这位当年的“石膏好意思东说念主”有任何侵蚀，她依然气度罕见。是以，我毋庸婉词：“淌若莫得猜错，您一定是周大姨，‘石膏好意思东说念主’的雅号名不虚传。”见我认出了她，采蕰女士满心舒坦，于是咱们三东说念主落座，猖厥交谈。我问树棻先生奈何看待如今的怀旧高涨，不想，树棻先生如斯回话:“我并不以为旧上海有什么好的。目前有些心爱怀旧的上海作者，他们其实莫得资历过阿谁期间。那是什么样的日子？日本宪兵、汉奸、国民党密探、黑帮，一派血流如注，更无谓说夹缝中讨生计的穷人。即使像我家这种殷实之家也成天惶惶不安，毫无安全感可言。自打我懂过后，看到的上海是一个战乱社会。几家忻悦几家愁，着实莫得什么‘旧’值得悲悼。是以我不怀旧。”乍听此言，颇感雕悍，直到自后我细读树棻先生的文字，骚麦才果然汇聚。他是以过来东说念主的身份移除滤镜，用冷峻、客不雅的眼神注目阿谁光怪陆离的期间。

孙树棻（左二）与家东说念主

文学界“孟尝君”

孙树棻先生身高足有一米八，腰板笔挺，风骚英俊。比较之下，相通出身于银行世家的魏绍昌先生酌定一米六，终年身着深藏青中山装，脸上皱纹密布，戴一副像啤酒瓶底那样的深度近视眼镜。不雅其外在，莫得东说念主会猜到他是有着一肚皮常识的文史行家。

魏绍昌（后排右二）与亲一又

魏先生对《红楼梦》和鸳鸯蝴蝶派颇有商量，家中藏有多种民国出书物。作者苏青损失前想再读一遍我方的演义《成亲十年》，家中莫得，便向他借阅。自后，王家卫来沪网罗海派文化贵寓，也专门向他求教。按老报东说念主秦绿枝《师友追梦》中所讲，魏先生的父亲曾任上海中汇银行副总司理，他自后也参加金融界，凭借“银行小开”的雅号热衷结交文东说念主雅士。自后他参加文化界，有契机得以意志像叶以群那样的跳跃作者。

记挂中我与魏先生的知晓不错回溯至20世纪90年代。东方电视台组织寰球戏曲名家绝技绝活汇演，魏先生来商城剧院找我，并以《文心雕犬》和《戏文锣饱读》两册短文集相赠。魏先生那时虽已年逾七旬，但“小开”内容不改，总爱隔三岔五邀请文化艺术界东说念主士聚餐。承蒙魏先生讲求，我也有幸参加过几回。

魏先生组织饭局从不莽撞，东说念主员构成都有讲求。比喻1992年京津沪京剧名家汇演手艺，他邀请李蔷华、李丽芳、李慧芳、李炳淑、李长春以及李崇善等李姓京剧名家聚餐；为宽饶好莱坞明星卢燕来沪，他专门邀请名字中带“燕”字的女演员共襄盛举；还议论过一次“六同”晚宴，参与者中有的与他同姓（出书家魏同贤），有的与他同名（翻译家钱绍昌），有的与他同庚（作曲家朱践耳），有的与他同乡（导演谢晋），有的则是与他共事（作者王小鹰），可谓煞操心境。不外，界限最为汜博的一次活动，则是为画坛“四老”谢稚柳、唐云、吴青霞、张乐平祝嘏。

魏先生肖犬，故对肖犬的文化界东说念主士畸形关爱。谢、唐、吴、张“四老”同庚，树立于1910年，均肖犬，而陪客也都是上海文化界一时俊彦，如王元化、张瑞芳、秦怡、白杨、蒋孔阳、濮之珍、刘旦宅、谢晋、白桦、梁谷音等。白桦先生以《盖以犬为题》记录了那次嘉会。据该文纪录，晚宴在和平饭铺举行，开席之前，四老合营一张丈二匹巨幅画作。吴青霞最年长，当先开笔，挥笔画了一丛牡丹；紧接着谢稚柳补一摞山石；唐云则绘就几株墨兰；张乐平因病手抖，但也起劲在山石旁补了一枝灵芝草；刘旦宅镌脾琢肾，在牡丹丛中又插了两朵；张瑞芳的丈夫严励添了两只嗡嗡飞鸣的蜜蜂……

朱博泉

穿长衫的留好意思博士

在魏绍昌先生组织的文化界约聚中，最令我印象深化的是为漫笔家何满子先生所举办的寿宴。那日，我和袁鸣录制完节目，se.1234匆忙赶往晚宴举办地扬州饭铺。刚一跻身包房，只见一位白首父老起身拱手，连说“失敬，失敬”。他就是当日寿星何满子先生。

我与何老的知晓可说是“不打不成知晓”。启事是我在一档采访葛优的节目中谈及作者王朔，并赐与较高评价。没猜测，这激愤了何先生。没过多久，他在一张大报上发表了一篇漫笔，给予月旦。我其时刚过而立之年，从未见过如斯阵仗，顿时慌了看成，急忙向另一位漫笔家郑拾风先生求救。拾风先生善解东说念主意，以安心的口气说：“满子坦荡，对事不合东说念主，我会和他说的。”是以才会出现刚才阿谁场景。

待坐下后发现，座中除了张瑞芳敦厚，还有两位父老我并不谙习。经魏先生先容，这才知说念，一位是体裁批驳家贾植芳老师，还有一位则是金融奇才朱博泉先生。朱先生一世横跨三个世纪，运说念多舛，却能看淡一切转折与灾难。在他那清癯的脸上，我看不到一点饱经世故，有的只消静穆和暖热。老东说念主家谈话轻声慢语，吃东西也细嚼慢咽。但手指依然纯真，不错用筷子将一颗花生稳稳拿合手住。从谈话中得知，朱先生毕业于沪江大学，后赴好意思国深造，获硕士学位。学成回国后，即参加银行业。年仅30岁就被任命为中央银行总稽核和业务局司理。自后从程乃珊的《大宅门里出来的银行家》一文中得知，朱先生雅好文艺，与梅兰芳、程砚秋等京剧行家颇为熟稔，还创办过电影刊物，与胡蝶、陈燕燕、金焰等东说念主往复密切。

晚年朱博泉

那次约聚后不久，我专诚去朱先生家探望。牢记朱先生的家在天山四村，一幢略显节略的旧式工房。天然房间逼仄，也简直莫得任何装修，但朱先生很乐不雅，说比较畴前住了十数年的棚户区，如今有煤气和抽水马桶，照旧绝顶称心。自后联系部门落实策略，又增配一间房给他。频繁来讲，东说念主们习气将两间房嘱托成卧室与客厅，但朱先生决定将另一间房改建成洗手间，内设淋浴与浴缸，这么便不错逐日边听音乐边洗沐，然后，裹上浴巾躺在一把藤椅上冥想或喝咖啡。

1997年香港追思前，我又上门前去采访朱先生，请他回忆他与香港友东说念主的往来，他想维敏捷，抒发明晰。2001年，朱博泉先生以104岁乐龄，走完结漫长的东说念主生之路……

No.1先生

和上述三位“上海先生”不同，张宗宪这位“上海先生”莫得权贵的门第、亮丽的学历。他出身于一个普通古董商东说念主之家，但凭借着street smart（街头灵敏）在香港古董界闯出一番寰宇。张宗宪树立在上海，念书时得益恒久在“可”与“中下”之间徜徉。

20世纪50年代，他怀揣24好意思元、一两黄金以及一只鼻烟壶南下去香港讨生计。凭借作陪父亲学得的古董生意经以及特有的理智伶俐，很快在东说念主生地不熟的所在站稳脚跟，不久还开设了属于我方的古董铺。到20世纪60年代末，他在伦敦首度观点了拍卖这么一种古董买卖平台，便关闭了香港的古董铺，回身成为游走于世界古董拍卖行的Art Dealer（艺术牙东说念主），为古董储藏家寻觅宝贝。他为佳士得和苏富比两家拍卖公司入驻香港厥功至伟。待内地拍卖商场兴起，他相通大力相沿。

张宗宪

张宗宪先生的英文名为Robert Chang，咱们开打趣称他为“萝卜张”。“萝卜张”参加拍卖恒久持No.1，身着颜色璀璨的条纹西装，头戴爵士帽。拍卖过程中，他有时将No.1牌高高举着，有时只用一支派克金笔抒发拍卖意愿，或者干脆微微抬一侧眉毛，默示拍卖官。“1号先生”的好意思誉传遍群众各大拍卖行。有东说念主戏言，淌若拍卖时“萝卜张”迟到，拍卖官也会耐烦恭候，见到他出现，才运行拍卖进程。

张先生的专长是武断瓷器，那些价钱腾贵的官窑瓷器，他只消看一眼，便知优劣。他曾为妹妹张永珍在苏富比拍卖行以4150万港元拍得一件绝世珍品，那就是清雍正粉彩蝠桃纹橄榄瓶，并和妹妹全部激动将此物捐馈遗上海博物馆。我有幸应邀主理了这一捐赠典礼。

作者（左）与张宗宪

我和张先生知晓是由程十髮先生引荐。张先生畴前少量碰字画，认为其中阴事无尽，难以一窥真相。到了20世纪90年代，他突发奇想，杀入字画领域，拍得开阔近当代宏构。得知我也心爱储藏字画，他跟我说收任何藏品必须要具备“真、精、心”三个圭臬，况且还要谨记十二字缱绻，即“看得懂，买取得，捂得牢，卖得掉”。他所藏字画颇有益趣，其中，我最心爱的是那张皆白石的《蝇》。此画尺幅很小，皆白石用精微的文字绘就一只苍蝇，支配尚有99字题跋，句子也写得俏皮。比喻“此蝇比苍蝇少（稍）大，善偷食，东说念主至辄飞去，余好杀苍蝇而不害此蝇，感其不搔（骚）扰东说念主也。”

“萝卜张”正常爱交一又友，一到上海便呼一又唤友，相聚神聊。他会讲年青时所作念乖僻之事，也会聊我方神色上的转折。由于终年独自生计，上海花圃饭铺底层咖啡厅等于他的会客厅，各方一又友都会一辞同轨来到这里。自后，他在苏州购得一座清代园林，将其焕然如新，定名为“张园”。2004年，我去苏州探班白先勇先生芳华版《牡丹亭》，曾请白先生往“张园”回味苏州菜，令白先生如获至珍。

天然，作为商东说念主的张先生也有其着重之处。有一趟，我配头看中香港某拍卖行的一件拍品，委托张先生代拍，张先生慨然答应，并仔细磋磨细节，比喻反复阐述究竟哪一件拍品，可接管价钱范围是若干。拍卖当日行将入场时，他又从香港打回电话，再次阐述。莽撞一周后，张先生将拍品带来上海，亲手交给我配头，但也不忘似真似假地说一句：“此次算是帮一又友忙，下次然而要收佣金的哟！”可能有些东说念主不太汇聚他的表述，但咱们都知说念，他的身份是Art Dealer，佣金则是其工作所得。其实，“萝卜张”对古董和钞票的不雅念是极其通透的。他损失前将我方储藏的55件铜胎掐丝搪瓷器捐馈遗上海博物馆。

看待人命，他也相通通透。他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“东说念主一定要恒久责任，一刻不成停歇。即使退，也不可休。每天黎明眼睛一睁，发现我方还谢世，就要过好每一天，作念一个对社会、对他东说念主灵验的东说念主”。而如今，“萝卜张”终于无法再次睁开眼睛，端量嗜好的古董，以及这个妩媚的世界。张先生孔殷之际，有东说念主去病院看他，竖起大拇指，高声在他耳边说说念：“你是恒久的No.1。”他笑了，喃喃自语：“No.1。”

有东说念主说，上海这个所在不错产生一种“奇异的灵敏”，我记挂中的每一位“上海先生”也都是灵敏者，他们也许恐怕无缺，却都是以我方私有的方式浮过人命的海，留住些许一鸣惊人的思绪。

原标题：曹可凡：记挂里的“上海先生”

栏目主编：黄玮 文字裁剪：黄玮 图片源流：作者供图 国产视频